何冰版“赵孤”:有莎翁,有伏尔泰,还有被形式遮蔽的深意
◎丁明拥
200多年前,有一部中国戏剧传遍欧洲,它就是元杂剧《赵氏孤儿》——一部“增加了世界人口的作品”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、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在接受《巴黎评论》采访时曾表达这样一个看法:“文学增加了世界人口。每个角色都让这个世界增加了一个人,他们‘活’在里面,这些虚拟人物只是缺少一个实体。”经典作品中的人物,就像曾经在真实世界生存过的人一样,他们甚至比我们这些寂寂无名的小人物更有生命力。
欧洲人被《赵氏孤儿》剧中一群心怀正义、头顶死亡、向着信仰和爱挺进的人物震撼。从此之后,世界上增加了罗丹的雕塑《加莱义民》和雨果《悲惨世界》中的执法者沙威的形象——他们都是《赵氏孤儿》精神的延续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20年前,首都剧场上演了一部恢宏壮丽的历史大戏《赵氏孤儿》。大导林兆华将真马、一吨水和一万块红砖放进剧场,当孤儿不报仇的结尾呈现在舞台上时,震惊了整个戏剧界;更有外媒解读为,这是中国文艺界发出的融入世界的信号。
20年后,在该剧中饰演程婴的演员何冰,选择导演《赵氏孤儿》这部作品。这一次,在实验性的小剧场上,何冰不仅用女演员饰演不报仇的赵氏孤儿,还还原了最初欧洲人的视角和莎剧的形式,来突出爱对残暴的压倒之力。
赵氏孤儿不报仇
《赵氏孤儿》是第一部翻译到欧洲的中国戏剧,被王国维称为“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,亦无愧色也”,是一部令人毛发淅洒的烈士剧。晋国正卿赵盾遭大司寇屠岸贾陷害,全家三百余口被杀,只留下一个婴儿。在一片血海中,舍生取义的接力开始了:赵氏孤儿的生母庄姬为打消程婴对她泄密的担心,自缢身死;义薄云天的韩厥,在放走程婴和孤儿后拔剑自刎;致仕的公孙杵臼在承认隐藏孤儿后撞阶而死;程婴的孩儿则被屠岸贾三刀剁死。自以为斩草除根后,屠岸贾将赵氏孤儿认作义子,带入府中养育,直到十六年后,程婴告知他这一切。赵氏孤儿毫不犹豫地杀死了屠岸贾这个“义父”。
2003年,林兆华改变了这部惊心动魄的历史名剧的结尾,选择让孤儿放弃报仇。这一石破天惊的改动,大约是受歌德的启示,打破了中国人的惯性思维,与当时全球流行的人道主义有关。
1783年,歌德写过一个题为《埃尔泊诺(Elpenor)》的未竟剧作,着意模仿的正是《赵氏孤儿》的结尾。《埃尔泊诺》讲弟弟杀死了哥哥,把哥哥的儿子抢来当作自己的儿子抚养。这个孩子长大后知道了真相,准备为生父报仇。写到这里,歌德搁笔了,他一直未能把这个剧本写完。歌德为什么写不下去了呢?在中国人看来,赵氏孤儿长大报仇,杀掉“义父”屠岸贾是理所当然之事,而歌德却不忍心看到这种场面出现。歌德考虑到这位“假父亲”十余年来真心诚意地抚养孤儿,也想到了孩子对于亲生父亲的概念过于抽象。因此,当这个长大成人的孩子举起刀来的时候,不会是不假思索的。
与歌德一样,林兆华也没能令人信服地给出不报仇的必要理由,只是用一吨水造成的大雨,冲刷掉历史的血迹和仇恨。
像伏尔泰那样用爱结尾
何冰导演《赵氏孤儿》,应该有向2003年林版致敬的意思——结尾LED屏幕上下了一场大雨。但他又必须不同以往,于是向更前的时间点追溯,从改编《赵氏孤儿》的伏尔泰那里寻找创新的资源。
1755年,伏尔泰改写《赵氏孤儿》为《中国孤儿》,把故事置换到成吉思汗身上。成吉思汗早年游历燕京,结识了美丽的宋朝少女叶端美(Idame)。叶端美的父亲因成吉思汗是蒙古人,就不让女儿与他往来,并很快把叶端美嫁给了宋朝大臣尚德(Zanti)。五年后,成吉思汗率蒙古铁骑席卷中原,宋朝皇帝把自己的婴儿托付给尚德。不久事泄,成吉思汗逼索婴儿。尚德决定交出自己的婴儿代替宋皇遗孤。然而尚德的妻子叶端美却坚决反对。她认为,普天下应该人人平等,皇帝的婴儿和百姓的婴儿具有同等的生命价值,为什么要以一个婴儿的死亡去换取另一个婴儿的生存呢?为什么忠义精神中竟包含着如此残酷的内容?她决定找成吉思汗理论。成吉思汗见到旧日心上人,又惊又喜,宣称如果叶端美肯嫁给他,两个婴儿都可保全。尚德本着忠君思想,劝妻子叶端美答应这个条件。但是叶端美却劝丈夫与自己一起自杀,让残暴的成吉思汗看看什么是爱。结尾,成吉思汗看到死去后仍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尚德与叶端美,深受感动。他停止了暴虐,成了一代贤君。
何冰在屠岸贾这个残暴的权臣身上注入了成吉思汗式的被爱感动。在屠岸贾与赵盾、与其家臣顾侯的对白中,在一束具有象征意味的鲜花上,他似乎已经知晓赵氏孤儿的真实身份(顾侯提醒他赵氏孤儿的长相),仍然愿意付出自己无私的爱。这些诗意的内涵传递出的信息是:屠岸贾是一个有血、有肉、有爱的人。
这种处理收到了导演想要的效果,年轻观众接受并喜爱上了屠岸贾这个反面人物。而这一版的程婴化身大臣尚德,不仅全程参与政治斗争,还表现出他是一个阴鸷、隐忍、心中全都是恨的人物。当赵氏孤儿选择不报仇的时候,程婴的选择是揭发赵氏孤儿真实身份,要借屠岸贾之手杀死孤儿。
林版和何版对结尾的处理,都是基于“一戏一格”的创新,这是人艺在艺术上始终坚持的追求。以后见之明来看,林版在当时语境下对“不报仇”的阐释,确实具有很深的现实意义;而何版的深意,可能也需要时间来使其逐渐明晰,因为它隐藏得太深了。
深意遮蔽于形式之下
小剧场话剧《赵氏孤儿》的浓烈形式掩盖了其深刻的内容。或许,何冰就是为了实验自己的艺术经验和领悟,才增加了如此多的表现元素。
他用欧洲人的视角看待中国的传统故事,以莎剧的方法演出《赵氏孤儿》,宫廷的仪态、繁复的台词、现代化的服饰、国王出场时的喇叭奏花腔(莎士比亚剧作中每有国王出场,舞台提示就标志处“喇叭奏花腔”)等音乐元素等,都在告诉观众这是一部莎士比亚的作品。
这种成功体现在:用欧洲人的视角看中国,揭示了很多隐匿在我们传统中习焉不察的内容。用莎剧的形式突出宫廷政治斗争,让人恍然大悟为什么《赵氏孤儿》一传入欧洲就大受欢迎,中外的宫廷政治斗争实在是太像了,更何况《赵氏孤儿》中王与后、王与臣、臣与臣之间的斗争是如此剧烈,还有女性在传统政治中参与如此之深。《赵氏孤儿》的戏剧性、复杂性和对人性的考验,都超过了古希腊和莎士比亚戏剧。所以,用欧洲人的视角来演,也有一层比较的意思。
在具体的舞台技术上,由于小剧场的空间有限,为了增强表现力,就要尽量增加舞台的高度和厚度。本剧的舞美设计了两个带梯子的高台和三个门廊,舞台中央悬垂着两条巨大的铁链;背景LED屏幕则可以承担舞台不好实现的内容,比如凶恶可怕的西域灵獒。
何版《赵氏孤儿》节奏紧张,色彩浓烈,风格激昂诡谲,演员表演激情澎湃,你追我赶,十分好看。但是,也正因为形式过强,其内容上的深意被遮蔽了,不静下心来思考一番,很难发觉主旨所在。
阿瑟·米勒临终前曾如此评价当时的美国戏剧,“戏剧一直是一桩生意,但它曾经是一门艺术。”套用这句话,也可以评价当下的世界:哲学全是底层逻辑上的你死我活,但它曾经是爱和宽恕。充满戾气的社会,互相攻讦的网络,还有底层竞争的你死我活,但是,原本我们曾经是相亲相爱和谐的一家人。这才该是何版《赵氏孤儿》被遮蔽的深意。